把秋天畫涼

程應(yīng)峰（湖北?。?/span>

在時(shí)光的甬道，槭樹一夜之間被風(fēng)點(diǎn)燃，腳下的碎葉“沙沙”作響，像無數(shù)小硯臺(tái)在研墨。抬頭，陽光從枝隙瀉下，碎金與丹砂交錯(cuò)，把地面鋪成一張巨大的“沒骨”長卷。那一刻，我心中的“秋光”是一管無形的筆，替天地作畫，而“影”是它留在現(xiàn)世的墨痕。想抓住這瞬間，卻落筆即錯(cuò)——紅的太紅，黃的太黃，滿紙喧囂，像廟會(huì)里失控的鑼鼓。畫完回看，秋意全無，只剩浮躁，于是，折疊后當(dāng)吸水紙收起。

回到書房，妻子問：“你畫的秋光在哪里？”我尷尬地指了指窗外。

從書櫥里揪出一本畫論一翻，竟看到這么一句：“影是光的心電圖，抓不住光，就只能描出一團(tuán)黑?！?/span>

于是，我再次展紙，以極淡的墨在生宣上輕輕掃出樹影的“虛形，不勾枝干，只留氣韻；再以清水筆蘸一點(diǎn)赭石，從紙背反托，讓顏色透過紙脈慢慢暈到正面，像老酒從壇壁滲出；最后以焦墨點(diǎn)苔，三兩碎點(diǎn)，秋聲俱寂?！焙芸欤埳铣霈F(xiàn)一條深遠(yuǎn)的長巷：光在墻頭，影在巷底，行人未至，狗吠已遠(yuǎn)。此刻，我像聽見了一曲古琴，弦停后仍有余韻繞梁：“把影子畫淡，把光留出來?！?/span>

再次去抓秋光，我不再死盯顏色，而是先瞇眼，讓一切模糊成灰調(diào)，從中尋找最亮與最暗的兩極。最亮的是溪面，像碎鏡；最暗的是老槭根部的凹洞，像棄井。我用鉛筆輕勾明暗交界，再以水墨覆之：濕筆淡墨鋪“灰”，干筆焦墨勾“暗”，留白處即“光”。顏色退為配角——只在最亮處點(diǎn)一滴檸檬黃，在最暗處嵌一粒胭脂。黃與紅各不到小指甲大，卻使整個(gè)山谷活了：風(fēng)掠過，溪閃一下，洞沉一下，光影互答，秋意便“?！钡匾宦暵湓诩埳?。我把畫帶回家，妻子看了，說：“影愈簡，光愈遠(yuǎn)?！边@句話悄悄點(diǎn)亮我的內(nèi)心。

我嘗試以八尺宣紙繪《秋光圖》。為了“氣勢”，我先把整瓶赭石調(diào)水，從左至右潑灑，想制造“夕陽斜照”效果，又以花青加墨寫遠(yuǎn)岫。結(jié)果，顏色太飽，遠(yuǎn)岫跳成“近墻”；赭石與花青在紙心相遇，互不相讓，竟成臟紫。我急以紙巾狂吸，紙毛起球，色墨混沌，秋山頓成“淤塘”。那一刻，我敗下陣來。

拉市海畔。

幾天后，在老年大學(xué)課堂，我把畫拿出來給老師看，老師說：“顏色打架，是因?yàn)闆]有共同語言。赭石說漢語，花青說英語，中間缺一位翻譯?！彪S即示范“中介”之法：先以極淡墨打底，使全紙有“夜氣”；趁未干，以清水噴局部，讓墨自然分色，出現(xiàn)“灰階”；再以赭石點(diǎn)受光面，花青點(diǎn)背光面，兩色因“灰”而隔，因“濕而融”，最終“握手言和”。

于是，我把敗作翻成背面，重新經(jīng)營：保留臟紫為“夜”，破筆掃出幾道斜光，以粉黃點(diǎn)秋柿，以焦墨壓枝，竟化腐朽為神奇。畫成，老師說：“敗處求生，影乃生光。”我捧著那幅畫，像捧回一面碎裂后修好的銅鏡，照見自己，也照見了學(xué)畫路上的得失。

此后，我每畫必留“影”。影不在物象，而在空白。先以虛筆布勢，像布一場夜戲：燈未亮，臺(tái)已空；燈一亮，人影自來。秋光亦然，先留一片空白，讓光可落；光落，影隨墨生。畫《曬秋圖》，先不畫稻架，只以淡墨掃出一塊“虛地”，再以赭黃點(diǎn)谷，以焦墨勾架，谷與架之間自然露出斑駁白地，便是陽光穿過稻穗的“影”。觀者先見空，再見光，后見谷，層次遞進(jìn)，如讀俳句“空，光，影，秋”。有人問：“為何不把陽光直接涂成黃？”我笑答：“涂出來的光是‘白日燈’，留出來的光才是‘秋陽’?！?/span>

畫成一幅《秋光弄影》，挺滿意的。前景為一枝烏桕斜出，中景為一道土墻，遠(yuǎn)景為一抹淡山。烏桕葉已丹，以極飽和的朱磦寫葉，每片葉下留一毫米空白，讓“光”漏到墻；墻以干筆淡墨掃成粗砂狀，砂孔即“影”；遠(yuǎn)山頂部以花青輕抹，底部反托石綠，兩色之間不勾輪廓，只以清水過渡，讓山與天空“呼吸”。整幅畫最亮處在葉尖，最暗處在墻根，中間隔著一層“會(huì)呼吸的灰”。妻子見到這幅畫，說：“你把秋天畫‘涼’了?！边@無疑是極高的評價(jià)，是色墨之間最動(dòng)人的“一席風(fēng)”。

出外寫生，很重要的是看風(fēng)怎么移動(dòng)、光怎么破碎、影子怎么悄悄拉長。光是無聲的，卻用影子說話；影是瞬逝的，卻在紙上永生。懂得“聽光悟影”，也就心中有畫了。

秋光弄影，弄的不是樹，不是墻，不是山，而是筆墨行者的內(nèi)心，也許有一次次敗筆，但敗筆之中也有人生的清涼。